昨晚与丫头聊到天气,香港落了一场雨,始于晨而终于暮。想象烟雨蒙蒙的景致,瞬时让我回到布列松所谓“决定性瞬间”的时刻。布列松讲过,最佳照片可以敏捷地抓住恰好出现的瞬息光影,无论是轮胎还是水洼,或者一个跳跃的人,在此时都各得其所,显露出非比寻常的意义与美。
我想,这诉说了世间万物皆有灵光,虽常态时会蒙尘遮羞,与我们隔着一层薄薄的纱,但在某个刹那,它们会显露出本来的面目。高一时,有次上语文课,老师念了一篇课外读物,故事大约是讲某只兔子被一些微不足道的灵光打动。彼时我们只在学习如何提炼文章的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对美的感受还很渺小和缺乏。老师问班上学生,从这篇文章里,你读到了什么?
这本是泛化且很难回答的问题,同学个个噤若寒蝉,不发一言。我也读了那篇文章,在那个瞬间,我似乎感受到所谓决定性瞬间,体会到李海鹏在《佛祖在一号线》里所言的某些格外玄妙而与众不同的瞬间。处于青春期羞涩不愿出风头的我,鲁莽的举手向老师渴求一个表达的机会。这与平日里的我截然不同,是那个瞬间降临于我身上的美促使我这么做还是一种原始的渴望表达的欲望,我不得而知。
那是一种肿胀的体验,不同于食物刺激带来的饱腹感,是被一种巨大的美所击中带来的幸福感受。那一刻是真正的宁静与从心底里生出的欣悦的融合,那一刻你的自我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王国维所谓“无我之境”。我对老师说:这篇文章是想说,世间许许多多的事物都有着美好的本性,但俗世的灰尘遮蔽了这美好,让我们看不见它。我们并非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那双慧眼。
你瞧,我并没有加工过,亦无准备过,恰是那决定性瞬间的诗意的辉光照拂在我心里,才让俗尘中卑微的生命触摸到美的质感。与此类似的瞬间,有过很多,我可曾把这感受告诉任何人?从没有。亦如李海鹏所言
我并不担心谈及某些略带诗意的感慨而被人嘲弄-----既然对这些细小的感触念兹在兹,你就一定有着不屑于讨好外在世界的秉性,是不是?只是它们太无足挂齿了,甚至在你自己的生活中也不占什么位置,于是你不会跟任何人说起。
马头琴声响起,蒙古长调的音符仿佛从乱石杂隙中撕扯而过的狂风,裹挟着从比远方更远的远方而来的马嘶、虫鸣、草木清香与酥油茶的滋味。那种苍凉辽远的呼唤,像是从心底里生出一朵莲花,指引疲倦的旅人,回家的方向。这亦是我所谓“决定性瞬间”。它不是对欲望的满足,不是对“自我”的安抚,它是一种翱翔天地间的大自由,是一种俯瞰莽苍大地的真解脱。
与此相似的瞬间还有许多,不仅仅是我,是你,你们,也曾有过。是否有一刻是你们放下心防纯澈的融入世界?是否有一刻是你们的灵魂自由飞翔在乱云中?我猜想,会有过,一定曾有过。李海鹏提及塞林格时做了个比方,塞林格若是一颗大葱,那他自己就是一颗小葱,归于我,那只能算作田间的杂草,索性日日与大葱小葱朝夕相伴,熏染了一些葱味儿。
我没长那么大,不能包饺子,是我的错。可是你说我不是葱,就只能怪自己太不晓事,难道你是茄子,别人就都得是个茄子吗?
你瞧,“巴山夜雨纷纷”与我写的东西有关系吗?或许并没有,可是这六个字于我而言,是叮咚作响的音符,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楔子,关联并非那么重要吧。于是,生命最大的悲哀不是欲望得不到满足,不是时光匆匆催人老,而是在于从没能在草木幽深的长夏,俯瞰着细小的河流和威严的群山,在碎云积累的空茫里飞行。
“我并不担心谈及某些略带诗意的感慨而被人嘲弄—–既然对这些细小的感触念兹在兹,你就一定有着不屑于讨好外在世界的秉性,是不是?只是它们太无足挂齿了,甚至在你自己的生活中也不占什么位置,于是你不会跟任何人说起。”
这句话我在读《佛祖在一号线》的时候也非常喜欢
翻完李海鹏的文字后,发现其实只是记录丫若干个决定性瞬间。我也有一些和他似曾相识的决定性时刻,越想越觉得相似,所以最喜欢的还是《秋水》那几篇。